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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isu航記'25① 短短帆船人生中最奇幻的一段歷程

在船上好好地待了一個下午,觀察這艘美麗大船的各種設計思維與綁紮方式,發現許多與船團現行的方式大同小異,再次確認:我們的夢想真的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Maisu航記'25① 短短帆船人生中最奇幻的一段歷程

✐ 守正 ✐

5月17日,清晨六點起床整備,回到家裡已經是午夜時分。這幾天算是我短短帆船人生中最奇幻的一段歷程。

打從最初偶然在報導中聽聞,咱們為數不多的邦交國——帛琉,居然有人願意跨越這段2400公里的航程,使用密克羅尼西亞已故航海大師Mau Piailug於2007年設計並命名的雙體帆船Alingano Maisu,遠渡重洋來到台灣,這座南島文化發源地區的重要島嶼,當下便抑制不住內心渴望親眼看見祂的衝動。

畢竟,當初最早會加入船團的契機,就是因為一年多前在臺東大學,聽了團長冠宇描繪了一個夢——2026年的我們,要復振台灣傳統的航海文化,在東海岸的海上迎接世界上第一艘運用星空航海技術完成環遊世界壯舉的無動力帆船——來自夏威夷的Hōkūleʻa。(後來因為去年夏威夷大火的關係,計畫必須延宕到2027。)

這次Alingano Maisu的到來,根本就是一次完美的預演。不,應該說是美夢提早實現的機會。隨著日程漸漸逼近,發現大船抵達的日子似乎較最初的報導有些延宕。直到5月6日他們終於抵達蘭嶼之後,一切的訊息才漸漸明朗。

船團中的夥伴,被此次航行計畫的主理人、也是這趟航程隨行之一的水手——蘭嶼的紀錄片導演張也海・夏曼(海哥)——邀請到蘭嶼當地,擔任船員和蘭嶼族人間的翻譯,因此有許多相關資訊。但遺憾的是,此刻剛結束活水湖盃帆船賽的長濱船團團長冠宇哥,竟然因個人事務還滯留在日本處理,眼看就要錯過這次海上迎接的機會。

6號下午,臨時接到任務,要到就藝會和台東各族群的大大們一起協調,學習如何迎接來自遠方的貴客。先前由於各種訊息的不確定性,導致這次有心參與迎接活動的各方人士,都只能稍顯倉促地準備。然而,會議以非常有效率的方式,迅速取得了許多共識。原來這些年,太平洋上各南島族群間的交流,也不是沒有成果的。

當晚和團長回報了會議中相關的重點後,稍晚團長就在船團群組中發佈了這次船團也不想錯過共襄盛舉的機會,決定派出一艘單體的ulua船——Kalingko,徵求團內夥伴一起完成。當下的我心想,雖然三月份的時候剛經歷一次練習中的翻覆事件,心中依然有點惶惶;Kalingko也好不容易剛維修完畢出廠。但中間畢竟經過了和台東帆船學校校長小飛的海上指導,以及活水湖盃帆船賽的洗禮,很確定自己在對於帆船的理解上有更前進了一些。於是立馬打開Windy,確認當天杉原灣天候、風浪變化的資訊。

知道當天下午會有一個風和日麗的天候,雖然稍晚風力會增強不少,但是現場還會有許多台東帆船學校、支架大洋舟協會的朋友們,以及台東水中運動協會的夥伴們在現場戒護,應該還是值得衝一波。最後,和同樣也是上次翻船事件的夥伴老王,以及船團的紀錄Maggie,組成了一個三人的迎接小隊,也在船團其他夥伴們的協助下完成了船隻運送的任務。


當天下午出發前,老王和我再三確認、演練各種情境的應對策略。我們彼此都知道,果然在上次事件後,大家都檢討改進了許多。最終,我們就以這樣既興奮又惶恐的心情,謹慎地執行這個任務。但是一到海面上,看著海上滿佈著台東從事各類水上運動的熟悉面孔,那僅存的一絲惶恐似乎也立刻隨風而逝了。直到Maisu美麗的弧線映入眼簾,再回望海岸線……

已經分辨不出岸上的人影,但此刻Maisu船上卻傳來了陣陣海螺聲。胸中忽然充斥著那晚在就藝會時,獵人學校校長Sakinu形容過他小時候,和媽媽、族人們一起到港邊迎接剛完成遠洋航程返鄉的爸爸和叔叔伯伯們,在船舶入港尚未靠岸前,雙方那樣激昂呼喊的激情。

彷彿此刻,我們的小帆船,就是他們的岸。彼此問候道安之後,我們要動身返航的一刻,畫風丕變——海上揚起陣陣白花。順風順浪的我們,瞬間經歷短短帆船人生中最快的船速。船尾彷彿像衝浪板一樣被海浪高高舉起,船頭甚至插入了水下約20公分。當下只能立刻提醒Maggie,盡可能把重心壓後,避免翻覆。身為衝浪高手的老王,也拼盡全力把著舵,讓我們盡可能垂直迎浪。

海岸線在眼前飛速逼近——1公里、800公尺、700公尺、500公尺……就這麼乘了兩三道浪之後,忽然一道強陣風襲來,超過老王把舵的力道,船身一個側旋,我們又翻覆了。原先坐在左舷hiking seat的我,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立即在船身翻覆後的瞬間,重新踩著船身、背靠ama,在5秒內將船身覆正,並呼喊老王盡快將船轉向頂風位置,避免漂移。請Maggie再次確認船槳沒有漂走。遺憾的是,船身依舊裝載了滿滿的海水,但這次我們有記得固定好所有的舀水設施。帆船學校的IRB教練艇也立刻到我們旁邊協助穩定船身,讓我們迅速完成排水作業。

此時重新登船的我望向岸邊,看到同樣駕駛另一艘ulua南島帆船的小飛和Dabas,在登陸的瞬間也差點被另一陣側風掀翻,立馬決定收帆操槳。老王重新控好舵,經過兩三道長浪之後,我們重新回到岸上,心中交疊著兩種悸動——

我們真的完成了海上迎接的任務了!

我們克服了在海上帆船的難題了!(當然,後續還有許多必須改善的課題。)

當晚,這些感動依舊在我腦海中蕩漾著陣陣餘波。想著,等到分別的那一天,我們一樣要在海上見。


隔天,和許多曾一起到海邊參與迎接儀式的朋友們,來到了位在拉勞蘭部落的獵人學校,一起參與這次民間所舉辦最盛大的歡迎晚宴。席間,台東各族群依序以自己的歌舞古謠展示各式的歡迎之意:有排灣族、卑南族、布農族、阿美族及魯凱族。現場也來了許多關心南島海洋文化復振的夥伴,依序坐在代表男人屋的「獵團」與代表女人屋的「家團」兩個空間內,授予披肩、並用雙連盃飲酒,述說著南島族群間的種種連結,以及這些年文化交流上的淵源。

餐宴上最讓我驚艷的不是什麼大菜,而是醃漬蕗蕎。每一次入口,彷彿再次印證了自己衝動的性格——嗯,就是這個味……

也在這天,我終於知道Alingano Maisu的行程為什麼會延宕。原來是桅杆上用來固定前帆的U型bolt斷裂了。(是的,Alingano Maisu上只有前帆,沒有主帆。不過這又是另一段long long story了。)因此,Maisu這次的航程,有一段甚至必須順流漂行在海上……

當天,從日本提早結束行程返台與會的冠宇,立馬決定運用船團這兩年多來的造船經驗與資源,和船團御用工匠Eddie討論後,即刻展開Alingano Maisu的修復計畫。這次,身為船團台東市區代表的我,又因地利之便接下了上船丈量尺寸的任務。也就藉此理由,在船上好好地待了一個下午,觀察這艘美麗大船的各種設計思維與綁紮方式,發現與許多船團現行的方式都大同小異,再次確認:我們的夢想真的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或許幾年之後,我也有機會踏足帛琉呢!)

再隔天,冠宇和Eddie拿著重新打造的U bolt來到Alingano Maisu停靠的富岡漁港。現在,除了Maisu的全體船員之外,小海導演的團隊、帆船學校的小飛與Dabas,還有船團的許多夥伴都一起來到現場,協助拆卸桅杆這個大工程。也幸好在船團中接受了許多帆船相關的綁紮技術,這次的任務對於船團夥伴們顯得駕輕就熟,完全不遜色於Maisu上的專業水手們。

桅杆上重新引孔打bolt的過程中,雖然有遇到一些小小困難,也搞斷了幾隻鑽尾,但在終於敲定bolt的那一刻,現場仍響起了如雷的歡呼聲。


時序終於來到了要告別的前一天。和團長討論隔天要如何出海伴航的事宜,得到的回覆竟然是:由於帛琉船員們也不清楚縣府與海關安排的檢疫出境流程需要多少時間,還要配合當天海況,所以時間上會有太多不確定因素。加上台灣海洋法規上的種種限制,我們也無法在富岡漁港一起出航,必須找尋另外適合的下水點。搭配風向、海流等種種因素,要在海上和他們會合會有相當難度,所以可能只能在岸上送別。當下,心裡想著:難道只能這麼一口吞下生薑,辣死自己嗎?

還好,最後連冠宇自己都不肯輕易放棄。老王提議了一個我們一直以來都還沒練習過的場域——卑南溪口,成為我們最終的解方。帆船學校也協助我們申請到新蘭漁港的泊港許可。於是,當晚與帛琉船員結束告別晚宴的團長,必須在半夜趕回長濱,然後清晨六點,再拖著我們最驕傲的瑪卡妮雙體船趕回台東,執行這次的伴航任務。幸運的是,卑南溪口能讓拖車直接開到岸邊,省去許多搬運的工夫。當天的海,更是異常的溫柔;陣陣穩定又強勁的南風,卻沒有揚起太高的海浪。收到正在送別Maisu的船團夥伴傳來大船即將在半小時內啟航的訊息,大夥心想:「完了,瑪卡妮再不啟航,可能就追不上了!」

幸好,我們終究是被海所眷顧的孩子。強勁的南風,加上始終沒有超過一米的浪,讓瑪卡妮的航速首次突破了8節。這次,我雖然只在岸邊擔任瞭望任務,但看到海上瑪卡妮以驚人的飛速往北航行,一路逼近出富岡漁港後持續東行的Alingano Maisu,強烈地感受到:一定會發生什麼!終於,看到手機上那被放大數倍仍嫌渺小的兩艘船,重合為一個點。但此刻的距離,卻已經超越對講機所能呼喚的極限。只有最後一次海上,老王傳來的訊息,知道瑪卡妮持續朝向Maisu的船尾靠近。但過往的海上經驗告訴我:即便兩艘船在視覺上的點位重合了,仍可能只是在直線的延伸線上。幸好,最後Alingano Maisu上的船員們發現了瑪卡妮的存在,船長Sesario下令降帆等待。

海巡隊的戒護船也在此時讓出了空間,讓瑪卡妮能在海上繞行Alingano Maisu。船員們也紛紛在船上呼喊著冠宇Isin。看到最後船團夥伴們傳回的影像,彷彿也能感受到那份雀躍。


後段,我和星翰在杉原灣接手瑪卡妮,從杉原到新蘭港上岸的航程,又是一個第一次的挑戰。因為大家都不是那麼清楚新蘭港進港的角度,還有上岸斜坡道的狀況。所以我們選擇在靠港時卸帆、划行的策略入港。瑪卡妮一出杉原灣,立刻就被強勁的南風帶離岸邊。強勁的向風力,即便是瑪卡妮上的大舵也不容易操控。初次接手瑪卡妮大舵的星翰顯得有些許緊張,但在冠宇的陪伴引導下,也能漸漸安定。我則是專心沉浸在今天溫柔的浪中,回味這一週以來的驚喜與感動。小飛也貼心地親自開著IRB來為我們戒護。看著新蘭港的紅色燈塔在眼前飛速靠近,腦中開始盤旋:要怎麼在這強勁的風中迅速卸下主帆的所有流程?再次體會到:持續的練習,就是成長的不二法門。聽到船長下令「Tacking,迎向頂風位」的口令後,我已經能迅速拆解桅杆、收起主帆。接下來的划行,就更加駕輕就熟了。

進港前,遠遠地已經看到岸邊的夥伴們在斜坡道上準備就緒。潔白的衣服背後還各自彩繪著嶄新翠綠的圖騰。原來,傳說中濕滑的斜坡道真不是蓋的。幾位夥伴一到現場,便立刻和新蘭漁港來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眼看船頭就要靠岸,由於當時潮水正值最低潮,我撲通一聲跳水到船頭,探探坡道與船艙間的落差是否會造成上岸困難。結果,水下礁石區即便崎嶇,卻一樣濕滑。看來,新蘭漁港是個船隻極少上下岸的地方。也是啦,轉頭看看那個甚至連綠色燈塔都沒有的港嘴,可能連30米都不到吧。難怪當時Alingano Maisu會直接放棄停泊在此。能在這裡進出的,必然都是噸位極小的船隻。

從杉原到新蘭,事先也預想了許多困難,唯獨沒想到最難的,是從濕滑的斜坡道推船上岸。大夥根本沒辦法在船隻上肩的狀態下邁開步伐。稍微發力過度,立刻要面臨膝蓋砰地的風險。只能試著將船放在地上,半推半拉。為了避免船因此磨損,船長要我們拆下船側的防撞球,墊在底下推行。此時,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幾年前Netflix《體能之巔:百人大挑戰》中,有一幕是大家組隊拉輪船,用的方法就是在輪船地下墊枕木減少阻力。最終,我們也如法炮製。在往前遞送了幾次防撞球之後,順利將瑪卡妮推回平地,結束了這次驚心動魄的航程。

當然,這一週奇幻的經歷,對我來說不僅是多了兩次出海的經驗。更多的,或者說,是拓展了自己想像的極限,還有與船團夥伴們凝聚了更多情感。感謝這段期間一起參與的大家,也感謝自己的衝動一再被包容著。還有——這一次,我們終於在海上,揚起了屬於我們的Jolly Roger(海賊旗)。

衝吧,繼續去尋找屬於我們的One Piece。

(本次航行由海洋委員會「海洋文化領航計畫」部份補助)